诗的治疗要高于诗的拯救
诗和孤独
诗的孤独,既是一个生命事件,又是一个文学事件。在现代社会中,诗人和公众的对立,让诗人感到孤独。诗歌的地位在现代社会中的衰落,诗的文化角色的边缘化,又加深了诗人的孤独。但某种程度上,这还只是生存意义上的诗人的孤独。这种孤独,虽然很烦人,但毕竟还是容易克服的。比如,只要协调好自己的世界观,诗人的孤独很可能看上去就不过是一种情绪现象。
诗人的孤独和诗的孤独还有很微妙的差别。诗人的孤独和诗的孤独,还不是一回事。日常生活中,很多诗人谈及的孤独,听上去更像是一种文化撒娇。这种诗人的孤独,也许把它看成是个人修为的缺陷更合适。诗的孤独,涉及更深刻的生命的审美感觉,以及文化的命运。古人讲诗言志。用现代的话说,诗关乎一种根本性的生命欲求。这种欲求,在某种程度上,甚至参与了对人的生命形象的自我定义。换句话说,诗是一种核心的生命技艺。从这个角度讲,诗其实是一种秘密的知识。诗是我们的一种灵知现象。但,倘若我们环顾一下现代社会对诗的态度,我们就会感到隐隐的愤怒。在现代社会中,世俗的偏见,加上现代的功利主义,不断对诗歌妖魔化,这种妖魔化不仅从公共舆论方面加以实施,而且从日常的文化感觉方面恣意丑化诗和生活的关系。我将这种情形看得很严重,也深感愤怒。对我来说,这等于从生存的机遇上剥夺了人们的自我觉醒的可能性。
诗和日常性
诗和日常之间的关系,其实很微妙,也有很多褶皱。从根本上讲,这种关系涉及的是诗歌的想象力和文学的经验之间的自我协调。但这个话题,在当代诗歌语境中,又牵涉到很多复杂的诗歌背景。比如,诗人对日常性的回归,是和20世纪80年代整个当代诗歌对以往的政治抒情诗的反思联系在一起的。20世纪80年代之前,当代诗的模式受政治抒情诗的影响,越来越趋向主题的空洞和语言的虚假。诗的主体性也变成了一种崇高的假面。这种局面,不仅年长的诗人感到厌恶,年轻的几代诗人,比如第三代诗人,也感到深深的厌烦。所以,从诗歌的发展线索看,当代诗对诗的日常性的展现,具有一种回归的趋势性。诗人的写作从诗歌和日常经验的关联,找到的不仅是一个突破口,而且随着不同诗人群体的迅速参与,诗的日常性也演变成了当代诗的一个最具有活力的源头。可以这样讲,诗的日常性,是当代诗歌话语转型中的一个高效润滑剂。
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,我觉得,我们对诗歌和日常性的关系,也要有一个新的警醒。比如,我从来就不赞成在诗和公众之间,使用诸如“回到”这样的措辞。如果我们确定诗歌真的来自“公众”,那么,使用“回到”还勉强可以接受。但正如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讲过,就来源而论,诗来自垃圾。从文化原型的角度看,阿赫玛托娃的说法,也有启发性,也很有震撼力。它特别适用于我们对现代诗和现代社会之间的渊源关系。在这种情形下,我们就不能使用“回到”。
另一方面,与其说——诗需要回到公众,不如说——公众更应该回到诗。诗,从生活的日常性中获取了很多素材,也获得了很多新鲜的灵感,诗的日常性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诗的活力,但是,我觉得,如果仅仅把日常性定义为诗的追求的一个单向度的对象,这就很有问题。这实际上限制了诗的经验的来源。诗和日常性之间的关系,从根本上讲,是一种相互间的加深关系,而不是一种互为源头的关系。诗的日常性,不是诗的想象力的来源,也不是诗的想象力的终点。从文学的现代性的角度讲,诗人回避日常性,肯定会构成一种很大的自我损害。但如果片面强调诗回到日常性,也会构成一种很深的想象力的内伤。
就对象而言,诗和日常性之间,其实也可以是一种彼此之间的相互发现的关系。诗,通过日常性这面镜子,能看到自己更为丰富的形象。日常经验,日常感觉,也可以通过诗的眼光,加深它和人的生命之间更为细致的联系。就诗和生命之间的表达关系而言,我倾向于将诗的日常性看成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度,某种意义上,它也可以说是一种非常根本的角度。但必须指出,它绝不是唯一的角度。目前,在谈论诗和日常性的关系方面,好像存在着一种过于专断的诗歌氛围:一个诗人假如在诗的表达中不够凸现日常性,就被讥笑为“不接地气”。这样,弄来弄去,“接不接地气”仿佛成了判断诗歌好坏的一种尺度,就把当代诗的格局弄小了。
诗的好坏
从诗歌文化上讲,对诗歌的好坏的判断,在本质上,一定是基于个人的。作为一种诗歌情形,这可能很糟糕。因为它容易耽误事情。比如,我经常听某些人嘚啵,奥登写得也没什么呀。也就是说,任何时候,判断一首诗的好坏的时候,我们置身于其中的智力情形,是很危险的。另一方面,尽管存在着很大的麻烦,但某种意义上,这种顽固的个人角度,也体现了诗和人类的关系中最有趣的部分。
如果我们的判断力足够精准,并能保持一种适度的张力视野,尽可能接纳不同风格的诗人,我们也会节约很多高贵的文学时间。所以,诗人和读者,都必须不断磨炼他们对诗歌的判断力。从我们对诗的误解中获得新的理解,这肯定是一种新生的方式。
诗可以教吗?
和很多诗人的直觉不太一样,我本人喜欢从事诗歌教学。这多少是一种挑战,一种积极的尝试。诗可以教吗?很多人认为,答案是明摆在那里的。但我觉得,这是上帝才知道的事。也许,根本就没什么答案。诗可以教吗?对我来说,这首先是一种生存的原始情境。一旦进入其中,我们需要追问的是:什么是诗?什么又是教?在什么样的观念中,诗是不可教的?在什么样的观念中,诗可以不可以教?完全不是一个问题。在诗和诗的教授之间会发生哪些故事或意外?在什么程度上,诗是不可以教的?在哪些方面,诗是可以通过教来触及的?所以,诗可不可以教,其实,是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个故事。如果可能,我想慢慢地享受这个故事,我并不想急于知道它的答案。我的想法是,一旦我们进入到这样的情境中,相互启发,偶然的觉悟,意外的惊喜,会让诗和个体生命之间的联系变得更细致,更有趣,更丰盈。这就够了。
诗的高贵如何可能
或许,最理智的做法就是比以往更明确地承认,诗是一种高贵的疯狂。
诗和高贵的灵魂之间的关系,不一定就那么明晰,甚至很可能是暧昧的。李白是大诗人无疑,但李白的诗中偶尔会含有杀意。所谓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”。按庸常的伦理尺度,人一动杀机,就谈不上“高贵的灵魂”。诗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东西。之所以非常高级,可能兰波的想法——我是一个他者,最能触及这个概念实质。因为诗,我们对生命有了另外的想法。我觉得,这已是诗的莫大的荣耀了。诗可以激发人们追求生命的高级形态,但它不对心灵的恶俗负责。
我们的时代缺乏歌德。我觉得某种意义上,这可能是件好事。缺乏歌德,并不代表我们时代的写作水准就低下;不代表我们写出的诗,就一定不如歌德。在这个地球上,可能只有一件和写作有关的事是真的,即因为运气的问题,我们只可能写得比莎士比亚差点。除此之外,从原则上讲,我不觉得我们写得比谁差。但莎士比亚真的有“高贵的灵魂”吗?所以,我宁愿设想,诗与高贵的灵魂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,它不会太普遍。读泰德·休斯的诗,希尼的诗,保罗·策兰的诗,曼德施塔姆的诗,我觉得我能从他们的表达中辨认出高贵的灵魂。但某种意义上,里尔克写得同样出色,我却很难辨识出高贵的灵魂。
诗的治疗要高于诗的拯救
诗确实有治疗的效果。我虽然不太情愿将诗与治疗的关系,做过于弗洛依德式的理解,但我认同,在艰难的生存中,大多数时候,诗可以体现为一种治疗。虽然早年,我会觉得与其把诗作为一种治疗,还不如把诗作为一种拯救。诗的拯救高于诗的治疗。我曾忧虑于诗的治疗是对诗的拯救的一种拖延。但是现在,我开始有不同的感觉:至少对我们所置身的境遇而言,很可能,诗的治疗要高于诗的拯救。我们经常会谈到诗的解放,但有时候,诗的解放显得太遥远,太抽象。而诗的治疗在感性上会显得更具体,更容易触及。有时,想想诗是以治疗的方式来触及我们的解放,也挺好的。
很少有东西能真正让我困惑。对我来说,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因为从流行的认知常识来说,我们表现出我们经常受到困扰和困惑,说明我们进入了真正的思考状态。假如一个人说他很少遭遇困扰,人们的本能反应会是,这家伙的思想很贫乏。人的生存中有那么多让人困惑的东西,这家伙怎么能感受不到呢?但对我来说,诗和困惑之间的关系真的无足轻重。与其说诗和困惑有关,不如说诗和诱惑有关。我们从诗的诱惑中获得了一种神秘的激励,一种可用于人生的尊严和生命的自尊的激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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